UNA

努力成为不被自己生活厌恶的人

#麦源#三途川

9

破旧的沃尔沃行驶在半山腰的公路上,一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壁,一侧是险峻陡峭的悬崖,悬崖脚下海面湛蓝平静,风也吹不起水波。地中海的秋日,天气总是好得惊人,灰色的沥青路面上黄线像镀了一层金,澄澈的天穹里只有白色飞鸟偶尔掠过。车里合时宜地放着摇滚乐,杰西跟着音乐摇头晃脑,偶尔跟着唱几句,听不懂唱的什么。空调温度正好,路上也没遇到其他车,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好的驾驶体验了。想到接下来的旅行,源氏的喜悦之情几乎溢于言表。

出去玩的点子是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,杰西突然想到的。源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杰西像往常一样和他面对面躺着,裹在被子给他一个例行的早安吻,笑着说:“起床吗?”源氏拿过手机看看时间,“再躺会儿。”每次他都这样堂而皇之地赖床,除非是真的来不及了。杰西自然是听之任之,和他在床上聊天。

“这次莫伊拉回绿洲城,估计要呆上挺长时间。”

“她最好永远别回来,这样我就不用训练了。”

“不如我们也趁这个时间出去玩吧?”

“啊?”源氏还在半梦半醒地看消息,心不在焉地听着。

“我们在一起以后连基地大门都没出过,多没意思啊。就借这个机会,像真正的情侣一样去旅游一次,怎么样?”

“可以啊,去哪里呢。”

“借辆车一直开到西班牙吧,或者再远一点,法国也可以。”

“只有我一个人开车,不行。”

“那就去带我去日本玩玩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要赶上今天半夜马德里去大阪的飞机,就必须下午去附近的城里坐飞机去马德里,估摸一下,从日上三竿才起床开始,时间就已相当紧迫。光速打包好行李,找出护照,偷偷借来了车,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上路了,杰西依靠源氏的翻译终于订好了酒店,这时他才留心到周围的景色。

起初还像坨烂肉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时候,他曾经暗暗发誓再也不回日本,没想到这么快就破了戒。对自己的家乡,他的心情相当复杂。若是再看到熟悉的景色,听见熟悉的声音,也只会勾起并不快乐的回忆。他本应该死了。护照上的那个人应该已经消失了,被自己的血亲杀害、抛弃,孤独地腐烂、瓦解,现在还存于世的只是个最后残余的同名同姓的怨魂而已。所谓的“重生”就是这种感觉,变好的地方相当有限,而更坏的地方比比皆是。如果杰西知道的话,说不定也不愿意成佛转世了。

他突然有点后悔。或许不应该这么草率地答应的,至少能换个地方去。趁现在还有机会,不如跟他说一声,退票倒也来得及。他朝杰西的方向投以一瞥,无意间发现杰西也在看他,不免觉得有些奇怪。“怎么了?”他把墨镜往上推了推,问道。

“你开车的样子好帅。”他像往常一样笑着说,放松的眉眼依旧带着一丝敏锐和狡黠,让他说的话也变得真假难辨。

“疯了吧你。”

“真的。像电影里那种年轻特工。”一般这种时候他都是在开玩笑,源氏就没再问。

“说正经的,可以停下车吗?”

“你要上厕所?”

“不是,我想和你去个地方。”

“现在?”

“嗯。”

如果是在这儿的话,能去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。车稳稳停在路边,杰西下了车,伸了个大懒腰,感叹道:“真是个好天气。”源氏熄了火下车,干燥炽烈的阳光扑面而来。未免有点太热了,光是晴朗可算不上好天气啊。

“就是这里吗?”

“嗯。”杰西朝车后不远处走去,源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指尖轻抚路边护栏。风雨和阳光的浸泡下,沿路的护栏都成了毫不显眼的深灰色,而只有这一截泛着银灰的光泽,像是唯独被风化的世界遗忘了。前方是个平缓的弯道,反光的交通标志牌在阳光下过于耀眼。目力所及之处,并不宽阔的公路从灰色的带子逐渐变作浅色的细线,慢慢隐没在山间。头顶的山崖无甚特别,屏障般坚硬的崖壁缓缓后退,直到山顶;脚下的海面只偶尔掀起波澜,溅起几乎不可视的泡沫。如果没有浪花翻涌,便只剩下风声,穿过两人间狭窄的缝隙,消失在光芒里沉重的棕褐色中。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转角,普通到即使驾车经过很多次,源氏还是没将这段路刻进回忆里。

“总觉得这里应该很漂亮,”杰西缓缓说道,“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。”

源氏偏过头,看着他线条美丽流畅如雕塑的侧脸,一副轻松的神情。杰西就是死在了这么平平无奇的地方。被所有人喜爱的英俊青年,酷爱牛仔老电影的旧西部神枪手,自那个傍晚起源氏憧憬的对象,带着繁冗的标签坠入深海,尸骨无存。热爱这个世界的杰西葬身海底,而厌恶命运的自己却苟活人间。为什么会是你呢?源氏很想这么问,从杰西的葬礼上就一直想问。对杰出的人而言,死亡是完美的谢幕,而人生刚刚扬帆起航的杰西不应该就这么仓促地结束自己的一生。但他不知道该问谁,只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,命运就是太过无常的事,不论再怎么不甘心,再怎么不理解,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。他正是憎恶这种无力感。

“表情那么严肃,这儿让你觉得不舒服吗?”杰西轻轻握住源氏凭栏的手。

“死人的地方,我们不是去得多了,”源氏挤出一声轻笑,“只是觉得很遗憾而已。”

“……因为我的事?”

“嗯。”放在平时源氏肯定要吐槽他明知故问,但现在没那么好的心情,也没有精力编造辞藻,“如果你没有死就好了。我不止一百次这么想。”

“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确实很不容易,”杰西扣住他的手,手心沾染了暖阳的温热,“但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幸运。即使死了也能享受这世界,还能遇到喜欢的人,多幸运。”

“你是不是乐观得过分了。”源氏苦笑道,“要是晚80年再死,岂不是就把两边的福都享受了?”

“别那么贪心嘛。反正我也不知道这个状态能持续多久,所以只要每一天都过得满足,实现了没能实现的愿望,即使真的消失也不会觉得遗憾。能做到这样就很好了。”

“会怀念人世吗?”

“就是因为怀念,我才会在这里吧。”

源氏不太理解得了,只感觉风有点大了,海浪也躁动起来,鼓动着他的心脏。他向下望去,无垠的海面仿佛有魔力一般牢牢牵引着他的目光,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拖出体外,吸入沉静的水面下深沉的混沌之中。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引诱着他,也可能是永远沉睡的杰西正在深渊之底呼唤他的名字,目光离大海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似乎海面正在升起,将这高山、这窄路、还有失魂落魄的人一同淹没。就这么跳下去也不坏,被深湛苍蓝的海水包裹,眼前越来越黑,而记忆却变得雪白,如果这样就能去到生死的夹缝,那么……

“怎么突然发呆了?”杰西把他搂了过来,也一下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。

“发呆哪有怎么不怎么的。说发就发了呗。”

“别难过嘛,至少我现在还在这。”杰西靠在他脸侧,轻轻印下一个吻。

所以说跟只专注眼下的人没什么好说的。如果杰西消失了,要背负着“失去”这一沉痛记忆的人只有源氏一个,要想让它轻松一些,唯一的办法是及时止损,赶紧从这段超出实际的感情里脱身。但他已经走得太远,几乎被杰西的漩涡完全卷入其中,身旁的气息温暖而熟悉,让他不愿将之抛弃。以前他现实派的思维会自动拒绝无法长久的感情,现在他只想随波逐流,即使他知道故事线的尽头一定是bad ending。就不想想分别的那天我会有多难过?他很想揪着杰西的领子质问他,但话一出口却变了。

“那你……现在觉得满足吗?”

杰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。“满足啊,”他说,“虽然偶尔会吵架,但遇到你以后每一天我都很开心。”

“真的?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?”

“百分百真的。我发誓。”

“狡猾的家伙。”源氏抿着嘴,尽力维持住表情。

“没办法,”他又像以往一样笑了起来,“我就是有这么喜欢你。”

这种话是可以从人嘴里说出来的吗?但源氏还是选择用一个吻堵住他过于能说会道的嘴,让未能出口的话在唇舌交缠间生锈。只是和以往的吻不太一样,杰西的气息温暖而热烈,像是穿越了时空,吻的感觉是如此鲜活。

源氏结束了这个莫名其妙但缠绵悱恻的亲吻,正视着杰西琥珀色的清澈眸子。那个问题没必要再问了,或许从一开始那些所谓的思考都是废话。此刻他正确确实实地抓住杰西的手,也真真切切地吻上了他的唇,这从来不是虚幻,名为爱的砝码早已让理智的天平倾斜。好吧,算了,即使真正背负起这段记忆时会痛苦异常,其中也一定会有闪耀之物,而他就是为了这目不能及的闪耀活着的。为此,必须昂首挺胸,不是作为怪物,而是作为人,尽全力回应杰西同样不是作为鬼魂而是作为人的感情,让他在消失前痛痛快快地度过每一天,而哀愁就交给未来的自己承受,就当是为自己魔幻但真诚的恋情做的牺牲。现在他只想握住杰西的手,注视着他的眼睛,然后恣意享受痛苦前的美好。

回到车上时,源氏突然想起了什么。“在日本,探望逝者是要上供的。”

“什么叫‘上供’?”

“就是要带点东西来给逝者的在天之灵享用。但今天我什么也没带。”

“那怎么办呢?”

他环顾四周,“做朵小花吧。”他掏出四张纸巾,小心叠放好,从底边开始对折、翻面,再对折,再翻面,手法之熟稔让他自己都觉得惊讶。如此反复,纸巾成了一根厚实的纸条,他从口袋里掏出发圈,将纸条对折,从中间捆上;虽然只实际操作过一次,现在却像无师自通一般。他从手套箱里掏出笔,在两端画上裁剪线,用小刀一割,方角就变成了圆角,当时雾子没想到他的小刀这么锋利,还不小心割伤了手。展开纸条,把纸巾一层层分离,然后竖起来,一朵白玫瑰就做好了。

杰西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。“太神奇了。”他感叹道。

“拿去路边放下吧。”

“我不能留着吗?”

源氏眼珠一转,反正上供的本意是要告慰逝者的灵魂,既然灵魂都坐在副驾上了,他留着也没什么不对。“也可以。”

“真好,这是我收到最重要的玫瑰了。”

源氏没来由地笑了笑。“谢谢你。”

“突然怎么了?送我花反倒谢谢我。”

“谢谢你喜欢我。”

“这有什么好谢的。”杰西被逗乐了。

“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,你却说喜欢我,说我送的东西很重要,”源氏转过眼去,看向窗外,“说不定不是我要超度你成佛,而是佛派你来拯救我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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